第206章
裴云京指尖磨着床沿,说话间略微撑起身子,“属下不知。”
“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,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1。”
李令驰沉吟到最后,强弩之末,声音又渐渐低了回去,裴云京说不知道,这也是哄着李令驰,自从赵云清死后,裴云京就明白,此生李令驰再不会信自己的任何一个字。
谢公绰与李令驰是一路人,这点连李令驰自己都十分认同。谢公绰不止吟诗,还要边吟诵,边拿一柄玉如意敲那唾壶,经年累月的击打之下,壶口全是缺口。
那缺口上写满了谢公绰的野心。
李令驰叹一口气,末了又轻笑道:“此乃当年高祖之父临终之言,而后靖襄帝励精图治,开拓大梁盛世——他这是想学靖襄帝。”
“可谢公绰没有谢泓的忠心,”裴云京不置可否,他认同也不认同,谢公绰要效仿也得有前提,“有忠心才有孝子贤孙,才有拥趸。”
这话明里否认了谢公绰,实则是将李令驰一并打入万劫不复,李令驰却装着忽略了这点,反驳道:“忠心是身为人臣的本分,可古来创业之君,哪个又有丁点儿忠心?遑论谢泓人都已死绝了,满门上下不留一个活口。”
裴云京这才垂下眸去,脱口一句:“明公所言极是。”
却说这厢夕阳西下,谢元贞终于满载而归回了司马府,谁料赫连诚已在后院房中等候多时。
那一盏灯烛昏黄,映照出一片硕大的人影,谢元贞脚步渐近,方才在前厅时却没有僮仆禀告自己,直到进门之前他仍心有犹疑,推门而入的瞬间倒是明白了赫连诚的苦心。
先前谢元贞说过此后赫连大人不必再偷偷摸摸,只是光明正大入司马府终究会引来注目。如今柳濯缨清谈盛名在外,白日赫连诚要与柳濯缨划清界限,入夜就更该如此,左右这穿窬之盗赫连诚是做定了,他索性登堂入室,径直候在大司马的寝间,翘首以待柳大人临幸。
“回京前特地从师戎郡绕过,”谢元贞字里行间克制不住的高兴,抱住赫连诚却还要挑嘴,“你怎的马不停蹄就追来了?”
赫连诚揉崽子似的回抱谢元贞,独守空闺寂莫冷,他委屈得要掉眼泪,“你绕的是师戎郡,又不是我赫连府,我妻三过家门而不入,我只能挑着扁担苦苦追寻。”
说着赫连诚还把划过桨的手给谢元贞看,宽厚的掌心上长满老茧,在烛光下微微泛红红,见状谢元贞赶紧绞了巾帕过来给他小心擦拭,末了突然亲了一口他的掌心。
赫连诚是在逗谢元贞,可最后弄得自己心里也痒得紧,他夺过巾帕扔回水盆里,溅起一地水花,与这人的花言巧语遥相呼应,“郎君亲妾的手做甚,妾的嘴在这儿呢。”
谢元贞装听不懂,眨着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,秋水盈盈,“我知道你的嘴在这儿,可这不是等着你问话呢?”
“田驺忙于秋收,柳大人此行却是为埋下种子,”赫连诚俯身望进那一波无边秋水,“难道不是我听柳大人细细说来?”
两人坐上蒲团,赫连诚边倒茶水,边听谢元贞说:“旁的我已在家信中提及,只是一点——”
自洛都谢氏灭门,公冶骁与贾昌率两营追击谢元贞兄妹,一路损兵折将终至无果,不过加之南下流亡途中的折损,其实除了四幢主之外,还有士卒幸存。
只是萧权奇中途逃窜,通敌叛国的罪名定不下来,五部铁蹄随即踏过,谢氏一门就又成了以身殉国的忠臣良将。
纸包不住火,二营原本就归谢泓统管,为防走漏风声,也是怕日后有人要翻案,公冶骁与贾昌索性一不做二不休,在撤下海捕文书之后,于求见李令驰的前一夜就预备将人杀个干净。
公冶骁做事狠绝,彼时哪管什么四幢主,本是决计留不下来的,只是其中的老童与贾昌素来交好,还是看在贾昌的救命之恩上,好说歹说又留下四人。
可在四幢主眼中,公冶骁的大发善心却不是恩赐。因为论资历,公冶骁平平无奇,论武艺,他更不算出众——只因着世家出身,只因公冶这个姓氏,叫他轻而易举踩着他们一步登天。
而贾昌与四幢主同样出身寒门,这么些年也就他爬得更高一些,其余仍不过混个不上不下的幢主。他们嫉妒公冶骁能日日挨着主子惹他的眼,但眼不见为净又是一说。
自打跟着公冶骁来到这鬼地方,抬头不见低头见,他们日夜劳作,晚上还要提防五部来袭,不过短短几月,怨怼便如杂草滋生,何况老童还死在与五部的一场冲突之中。
他正是因替公冶骁挡刀而死。
或者换句话说,谁也没能亲眼目睹,究竟老童是为救人而死,还是做了谁的人肉垫。
四幢主之三因老童与贾昌的关系而得苟延残喘,如今老童没了,原先堪堪稳定的关系四分五裂,白日他们敢怒不敢言,只得入夜于无人处借一壶桑落消愁。
“昨儿个我从猎户手里买来的酒,”郭昣拎着酒壶在其余二人面前显摆,好酒难得,今夜他也是难得的好心情,“桑落酒,咱哥几个好好喝一顿!”
三人中当数郭昣的年纪最小,他人似猕猴,上蹿下跳没一刻消停,等不及坐下就拔开酒塞,深吸一口气,一股醇厚的馨香充斥鼻尖,闭上眼恍若至于仙境,驱散了连日以来的疲累。